2015年2月6日 星期五

愛是最溫柔的暴動/李宗榮


「這是一本悲痛的詩,充滿我年輕時最折磨人的激情,以及我南方家鄉迷人的景致。我愛這本書,因為即使它充滿如此多的憂愁,生命的喜悅卻又如此活生生地表現其中。」聶魯達在自傳裡如此回憶著。 

A.
  
在一座空屋子裡,最後一次安靜的念完這些詩句;無有回聲,卻突然想起這麼多年不見的你、而有了想與你說話的欲望。

親愛的 G,曾經離開了一座城、一座島嶼,賦歸,復又准備遷徙、遠離。

生命像行走在台北街頭時塞在背袋裡小巧的綠葉蕨盆栽;被移植的、渾身尋不到落身處般的不自在。

這些被翻譯的詩稿,渙散的、囈語般的,就這樣跟隨在身邊,流離過一座城又一座城,飄洋、過海。零落的繕改的筆跡,沾漬的紙頁,這麼多年,終於准備付梓;薄薄的冊頁,來自於一個遙遠的大陸、古老的時代,終於被安靜的解讀了,多像生命本身,不安的飄洋過海,終於細細的被端詳成這裡雍容乾淨的樣子。

宛如在這無有回聲的空屋裡,我憶及的你昔日的樣子。

親愛的 G,生命如果能重來,回到我們的青春時代,這些詩句,將會是我願意對你輕聲頌讀的。

這本書,就是在我識得賦詩之前,第一本要為你手抄的。

Pablo Neruda。那一年的夏日,你從巴黎郵寄回來的信紙裡,密密麻麻地詳繪那一場工人與學生的大游行。國際歌,工人與學生波浪歡呼般的在大街上前後奔馳大聲歌唱;宛如球賽勝利的小城裡嘉年華般的恣意與高昂。附在信紙間的折疊方整的游行傳單,一首詩,一首聶魯達的詩。

還有誰更適合向我們絕望而美麗的青春述說革命與愛?

生命如果能重來,那一年稚氣的我們攜手側身於台北萬千群眾的游行行列中高聲歌唱國際歌時,我們的棉布書包裡偷偷放置的詩集,就該是這一本而不是其他人的。

但生命畢竟無法重來。

那樣的純真時代,無聲息的遠去;一場從不曾存在的革命,如不被解讀的厚厚的典籍、一首被誦讀而無有回聲的詩……

而我們逝去的潔淨青春與愛,留下了少了這一本詩集的缺憾。

一個字、一個句子、一首詩;親愛的 G,這最後一次的謄寫,我彷佛在聶魯達的悲痛的訴說裡感覺到那與古老的青春時代的神秘牽連, 靜坐案前,一句句被回憶咀嚼...
  
B.
  
親愛的 G,這是一本有關愛與欲求、絕望與救贖的詩集。

遷延愛欲,馳逐生死;二十歲,一九二四年時的聶魯達。那是一個為愛狂執、為欲迷魅的年紀吧。

智利南方貧窮山腳下長大的年輕人,拎了幾件衣物,披上了潮濕的鬥篷坐上了一列三等客艙的火車來到首都聖地亞哥。

擁擠的校園街道,收容了他身無分文的波希米亞式的生命;瘦長而高碩,一個蒼白而浪漫的年輕詩人,經常戴著披風與寬邊的帽子閑晃於街道。

親愛的 G,這樣的詩人形像,讓我想起了我們耽愛的普契尼的《波希米亞人》裡的魯道夫,在詩歌的王國裡,自比為豐美國度之王,在貧窮裡賦詩、在絕望裡訴愛。

那時他熟讀像徵主義詩,已經習於用整個下午,耽讀窗外的景致。「這是一本悲痛的詩,充滿我年輕時最折磨人的激情,以及我南方家鄉迷人的景致。我愛這本書,因為即使它充滿如此多的憂愁,生命的喜悅卻又如此活生生地表現其中。」聶魯達在自傳裡如此回憶著。

情詩,必有賦詩者愛欲的秘密托付;因為有愛之人,所以動情、所以為詩。

詩裡,兩個他愛的女孩隱身其中。Marisol,「海與太陽」;Marisombra,「海與陰影」。Marisol 是南方家鄉的情人,碩圓的雙眼如家鄉潮濕的天空,那些田園詩般的景致,如夜晚的群星、遼闊的港灣以及山巒上半沈的月,全在托付聶魯達對 Marisol 的愛戀。

而 Marisombra 是「一只灰色的貝雷帽、一顆靜止的心」;他是詩人在聖地牙哥學校裡的初識,像徵著城市生活的熱情與寂寞。

拆解聶魯達自傳的字裡行間,發現她是個擁有溫柔雙眼的女子;在聶魯達隨心所欲、無憂無慮的學生生活裡,他們常在城市隱蔽而安靜的角落,靜靜的擁有了彼此肉體的耽溺與平靜。

親愛的 G,這本詩集裡的聶魯達的愛欲渴求如此激情與原始、素樸與純真,這大概也是不曾再在他往後的作品中出現的了。

這麼器官式的描寫,他對女人的愛是肉體的、器官的、直覺的,充滿了忍冬樹的香味與星群般的觸覺。

之於聶魯達,女人與性愛,是孤單的男體朝母親大地永恆的回歸之路,是朝向結合、解放與救贖的秘途。

「在你體內眾河吟唱,我的靈魂將消逝其中,如你渴求的;我的靈魂,將被你帶到你所
願之處,在你希望之弓上我瞄准我的去路;一陣狂熱興奮中,我釋放我所有的箭束。」

他的愛又是激情與狂暴揉合,被強烈的占有欲驅使、一個雄性的支配者;暴烈的劫取如粗獷的農夫的肉身、如牢固的船索、如在肉身上烙下欲望的火的十字。

這也是一本盡訴了哀傷與平靜的溫柔詩集。此時的聶魯達是孤獨而疲憊的,細細咀嚼失落戀人的落寞與平淡:

「暮色中如常發生的,書本掉落了下來,總是如此,朝暮色抹去雕像的方向,你總是藉黃昏隱沒。」

這更是一本無有對話的、獨白的詩集。渴望被了解的孤獨,化為抒情詩的喃喃自語。
  
C.
 
親愛的 G,我們不復回的年輕生命,就這樣留下了少了這一本詩集的遺憾。

生命畢竟無法重來,這是造物之神給我們的永恆的缺憾。

但我們有詩,詩能連結生命中離散的時光、命運乖違的虛無。這會不會就是造物主無意中示顯的那通往喜悅與充足秘徑的恩賜?

此時之我,自覺是一卑微之譯者、如伏案的修士,抄寫解讀那密儀的經文,那些隱匿於文字間的愛與青春的秘密,那深奧的生命的咒語。

我只能藉死者之口,與我們沈默的過去相對話。生命會因青春這唯一的公約數而有了神秘的聯系,我虔敬的相信著;誦讀聶魯達仿佛將是我們逝去青春的最後降靈會。

一個字、一個句子、一首詩,已無回聲,安靜的為記憶咀嚼。

──聶魯達《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譯者後記,轉引自晚安詩

書籍資訊

  • 作者:聶魯達(Pablo Neruda)
  • 譯者:李宗榮
  • 出版者: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 出版年:2003

溫度/言叔夏


因為冬天的緣故,我始終沒有感覺受傷。冬日的溫度毛邊一樣地圈住了我,使我感覺自己,又用這毛邊感覺了你,像毛衣摩挲著毛衣。我在內裡,你在外邊。
只是在多年以後的某個冬日,忽然想起那座漂流的暖爐,不知它最終去了哪裡而已。

到了冬日,擁抱變成一件很困難的事。因為天氣低低地壓了下來,像一頂帽子。我走很長的一段路,抱一台暖爐,流浪藝人那樣地把它扛在肩上,從木柵邊陲的公寓過幾個街廓,到城中去。賣暖爐給我的人問我:你真要自己走路搬走?那其實不是多重的東西,但搬著總很滑稽。像我剛搬家時你走很長的一段路,搬來的梯子,給我換一盞挑高天花板的黃澄燈泡。

隔天我搭計程車把梯子搬回去還你。在車上,司機問我,這麼大的鋁梯是怎麼搬來的?我說走路。他就說真的嗎?怎麼可能?他的手指在方向盤上彈了彈,很漫不經心地。後照鏡裡的路被拋擲了。我想起你是走同一條路過來,流浪藝人般地抵達我。而我正要將這路歸還給你,用一座梯子。我究竟是攀爬還是越渡呢?

世間的每個位置都有個詞彙。我們用它來指稱「它」。給「它」人皮,變成了「他」。我從不如此指稱「他」。皮爛肉腐,又褪成了「它」。即使那是由於在世間的關係之中,我從沒有一個名字來安放你。

但儘管如此,一年裡面,我最喜歡的季節,仍是冬季了。不單單只是因為我生於冬日。冬日像高原一樣地把整個城市冰封起來時,我想起有一年我是如何地在一個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裡逡巡著電話。打字。敲打報表。直到一日完全過去。過了午夜十二點我就把話筒拿起。關燈走了。

因為冬天的緣故,我始終沒有感覺受傷。冬日的溫度毛邊一樣地圈住了我,使我感覺自己,又用這毛邊感覺了你,像毛衣摩挲著毛衣。我在內裡,你在外邊。

只是在多年以後的某個冬日,忽然想起那座漂流的暖爐,不知它最終去了哪裡而已。

──《聯合文學》2015.02

2015年2月2日 星期一

互斥事件的互餘類型(中)

我上次寫正式的網誌已經是幾年的事情了。

我開始寫得比別人晚,也結束得比別人早,那段時光彷彿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巢,可以在夜深人靜時,對著樹洞說出心底最深的話。回想起來,我的彼時驚人的短暫,卻紮實無比,鍵盤的敲打聲像是穩固的啄、啄、啄,構築成一個隱密卻寬廣的居所,好像所有少年的我都揮霍在那個深穴裡,迅速而放縱。而我還來不及好好收尾,就姿態狼狽的被拋出那個類似小宇宙狀態的空間,繼續在此世真空飄浮、旋轉。而過了兩三年平台也終止了服務,像是宣告一部分的我也被黯淡的終結。

以前我的網誌名稱就叫做「互斥事件的互餘類型」,而且它真的如同我自己的小窩,有房間、浴室,甚至是陽台,我是以這樣的心情在經營它的,分在浴室下的文章我會加密,就像儀式性的鎖門一樣,而我當時還願意或者能夠交付一把鑰匙,允許他人走進我的房間。

他說對他而言,重要的人就是能夠進入他的房間,隨手拿起一件物品把玩詢問故事的那一個。

互斥事件的互餘類型是一個我很迷戀的數學集合類型,也是我最後一個用作網誌名稱的題目,從那之後我就再也無法更換它,近乎偏執。如果有兩個事件A, B無交集,那麼它們彼此互斥;而在一個樣本空間中──一項試驗中一切可能發生的結果所成的集合──扣除一個事件後,剩下的事件稱為餘事件,若恰巧這個空間裡只有A, B兩事件,則A, B互餘(互為餘事件),互斥不一定互餘,在文氏圖上就像茫茫人海裡隨機兩個飄零,互不相涉的陌生人,我中無你,你中無我,倒也無妨,但要是要一起面對世界末日,成為最後的人類,我和你相加就是全部,到了互餘的程度,那麼我們真的全無關係嗎。我對於互斥事件可以推到互餘這個特殊的情境是很著迷的,它像是一個精準的隱喻,充滿張力、熱情與奮鬥精神,無論隔閡如何絕對,依舊不畏歧異的去尋求聯繫。

我沒注意到它同時也是危險的,因為互餘事件必然互斥。

狂飆戛然而止,靜寂無聲,我重回到軌道上仔細諦聽日子,這次我重新鎖好門,出門,任憑門外人來人往,門內飛旋得稀薄的空氣下沉,沙擺左盪右晃,逐漸遁形消逝,經歷了一場世界的大幻滅,好像很接近末日,卻也未曾到達,原來幻滅的是我自己的集合──一項試驗,而原來這並不是唯一的一次,或許對整個系統而言也不重要,無論於我──原來滅也似幻。被拋出的我繼續著看似再平凡不過的生活,似乎並沒有什麼毀壞過,但我了解就算是重鎖上的潘朵拉的盒子,也已經有些什麼烏壓壓的飛走了。

互斥事件的互餘類型這個對我意義深重的比喻我未再向任何人提起,也再沒有人耐心聽完我第一次在電話裡解釋我對這個聯想的興奮,沉默了一會兒低吟著感動的嘆息。有一次我對一個新朋友嘗試過,但當我用心畫著圖解釋的時候,只收到了不解的表情,最後不耐卻有禮的轉換話題,這之後我們維持著相當好的關係。我驚奇的理解到,原來這才是人的社會常態,從此我了解自己已經告別那段激烈追求絕對嵌合,擁抱矛盾的時光。每個人的確都有自己的小房間,每天夜裡會進去,想休息時會進去,鎖上門,蓋上被子,然後到了白天,又鎖上,離開,來回進進出出,不相打擾,卻也不損親密,後青春的親密是相對而平衡的,安穩,帶著一點安全的陰影。

在我荒廢網誌的這段時光,我的生活像是雲霄飛車,衝到我所能及的最高點,再急速俯衝而下,一開始離開網誌完全出於我的揮霍,後來離開網誌是因為我不忍直視我的揮霍,就像重回首兒時的秘密基地,卻發現我們秘藏的樹洞裡早已塞滿枯枝樹葉。之後我很認真地過著原來並不熟悉的現實生活,彷彿我剛從夢中走來,初次相見充滿膽戰心驚的羞澀。






2015年2月1日 星期日

據說,我曾經是人類

音階上的所有音符其實是同一個,也就是sa。歌手的工作就是唱sa,除了sa以外什麼都不唱,但sa被這個世界與其內在所彎曲扭轉,被悲傷或愛或渴望所扭曲,這些東西跑進來把慾望放進sa裡,把它扭曲變形,讓它變高或變低,結果就是我們所稱的音樂。歌手的工作就是表現情感,但對永恆不變的sa保持真誠。既然在我們的音樂裡,歌手與歌曲並沒有區別,承諾是由歌手而不是音符所許下。印度曲調就是穿過人類處境,穿過表現某些情緒的音階的旅程,而歌手的承諾就是傳達出這種情感。但歌手有可能偏離了音階,讓聽眾聽了受不了,於是承諾就被打破了。所有的音樂都是同一件事,也就是萬物之中皆有音樂。

如果索拉吉說得對,那麼顯然由這種音樂打造的世界,也是承諾打造的世界,即是由機動三輪車、鐵匠、蜜蜂、雨水、火車頭打造的世界,因為若不是甘古信守他當賣牛奶小販的承諾,我們就聽不到他腳踏車在胡桃鉗區四處跑的嘎吱聲。若不是司機與蹲在車廂裡把腳伸出車窗的助手信守他們的承諾,執行他們的工作,我們就聽不到卡車排氣管搖晃的鏗鏘聲。也許甚至從馬鈴薯與禿鷹身上也可得到某種音樂,如果是這樣,索拉吉一定是已經想到了這一點,所有這些聲音都跟著某個偉大的sa在波動,它在索拉吉的腦袋中不停嗡鳴,他以此來為宇宙調音。

 如果雲朵每年沒有信守在天空降雨的承諾,我們就不會聽到雨滴落地的音樂。我想起艾莉說,潮汐、太陽、月亮與大海信守它們的承諾,就是這樣子。一個承諾包含了一樣無法被量度的東西,那就是信任。我無法代替雨、大海與月亮發言,但我可以問為什麼人們會信守他們的承諾,也許最終的答案就是愛。

 --《據說,我曾經是人類》p.305



書籍資訊
譯自:Animal’s People
作者:英德拉.辛哈(Indra Sinha)
譯者:黃政淵
出版者:漫遊者文化
出版年: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