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4日 星期五

小葉欖仁

我找到了一個很寂寞的地方,很隱密,大家都在很高的地方行走,抬起頭來,除了偶爾移動的人影,就是一棵小葉欖仁樹。這棵小葉欖仁樹是非常奇特的,或者因為太過隱蔽而被遺棄在這個角落,他不像一般的小葉欖仁,樹幹那麼光滑乾淨,反而爬滿了藤蔓枝條,所以他整個色澤不再是那麼清爽的綠,樹葉的陰影也深了,我第二次去才發現那是一棵小葉欖仁。我端詳著他,他比每一棵小葉欖仁都要寂寞,和這個地塹匹配,卻也因此開啟了共生的空間,這是什麼樣的矛盾心情呢。我想我要常常來探望他,這是我的秘密基地。

2015年4月4日 星期六

家卉

前面一篇文章還在草稿,寫得很掙扎,還沒寫完,就想全部撕毀,寫不完很難過,寫不好也很難過,活生生的人在那裡,所以嚴格的自我審查,從井的一端取水,好像看不到盡頭,烈日當頭,又怕撒了一地,但無論多賣力或多小心,終究是有什麼蒸發的了,對我而言無法復現,對人來說卻也不是絕對乾涸,在最無以為繼的時候,一次只吐出十幾個泡泡,都噴濺水花,而語言的水珠,串不出記憶的長河。

有這樣的掙扎,便是有這樣的欲望,只是除了凝結的意圖,也有自此揮散不再的了。昨天為了找一本筆記本,翻了翻那些架上皆只用了幾頁的,做了許多這種半途而廢的事,文字是證據,我總狼狽地想收拾現場,那些筆記本一攤開就升起了巨大的牆,把大量的空白阻隔在龐然的障礙之前。

那本套著黑色膠皮,封面畫了半隻傾斜大象的筆記本是我很喜歡的,雖然它不敵我殘酷的對待,零落的黑色、藍色、紅色原子筆墨水,稍微暈開的鉛筆筆跡,像是被捅了個蜂窩之後,散著碎屑稠液的臟器。我漫無目的地翻動著,很想要將那張特別的書皮與那些不忍卒睹的字句分開,於是起心動念把那書套取下,原本被我從封口塞進去的紙張一一散落開來,它們尺寸不一,有些折了又折,其中一張在開頭的地方像是註記一般的寫了家卉,那是一個名字(但不是我現在寫的這個,既然真有其人我還是把名字替換掉了),我看著那個名字,眼前出現許多毛邊的黑白班格,邊緣如海藻閃動,過舊的影格帶著某種磁性,紛紛往各自該去的地方聚攏,照映出我拿起鉛筆的樣子,低頭思考兩秒鐘的樣子,決定註記姓名的樣子,快速寫字的樣子,那麼幾筆不過是幾秒鐘的事,如今它稍微歪斜地佇立在那個地方,標籤著這張紙,是家卉的,寫給家卉的。

我為生者招魂尚不可得,卻又放任生者亡滅。那張紙如同飄揚的幡巾,讓我的眼前一陣白。

我想不起來她是誰。一點也想不起來。

消失的家卉餘留一具空殼,徒勞地蹲視著沮喪的我。家卉,你是誰?我寫到天空,寫到老鷹,牠張著翅膀,還在我的影格裡翱翔、盤旋,畫面顫動著,於是老鷹也隨之嗚咽,那麼廣闊的藍天,無論往它投擲什麼,都會被吸納的吧,正如同家卉,我對於我寫過這個段落有著一種印象,但是也僅止於印象式的,而家卉的尺度如同天空裡一個無關緊要的小黑點,再也看不見了,印象中的天空澄清無雲。

我覺得好荒謬,終究也只是這樣啊,所以那些寫下的東西又算是什麼呢?我寫到的那些「你」,那些夢,那些風景,那些偶然與片刻,又算是什麼呢?我這不是,通通拋卻腦後了嗎。

親愛的家卉,而你看著我後來在地上汲汲營營地和記憶拔河,進行著神秘的儀式,並且為之苦惱,想必也會笑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