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30日 星期一

瓊美卡隨想錄/木心


  1. 自來信仰與悔恨成正比,悔恨是零亂的,整齊了,就是信仰。(p.23,無關)
  2. 來到人間已過了半個多世紀,才明白老上帝把我製作得這樣薄這樣軟這樣韌這樣統體微孔,為的是要來世上承受名叫「痛苦」的諸般感覺。(p.37,筆挺)
  3. 別的,不是我最渴望得到的,我要尼采的那一分用過少些而尚完整的溫柔。(p.45,嗻語)
  4. 還有,像陀司妥亦夫斯基的那種誠懇,只有陀司妥亦夫斯基才有。(p.49,嗻語)
  5. 康德是個榜樣,人,終身住在一個地方,單憑頭腦,做出非同小可的大事來。(p.51,嗻語)
  6. 阮嗣宗口不臧否人物,筆不臧否人物──這等於人睡在罐裡,罐塞在甕裡,甕鎖在屋子裡。下大雨。(p.52,嗻語)
  7. 都道浪漫主義過去久矣──浪漫主義還在,還無孔不入,蔓延到宇宙中去了。大學者們一臉冷靜冷淡地談論著它,全沒有想到:不是浪漫主義不是人。青年想戀愛,中年想旅遊,老年想長壽,不是浪漫主義是什麼。本來這樣也很好,可是都市、上班族、公寓、超級市場、地下車,都不浪漫。(p.124,上當)
  8. 中世紀是黑暗的。但有人告訴我:如果我是當時的流浪漢,南歐或北歐都一樣,走累了,坐在某家農民的門口,頭戴圓帽的老婦人(在圖畫中還可以看到的那種光輪般的帽子)一聲不響地用木碗盛了新鮮的牛奶,雙手端給我,我便喝了,對她笑,她對我笑,我起身上路,她進屋去,就這樣。(p.125,上當)
  9. 全球停止造作藝術,倒會氣象澄清些。(p.116,風言);你們好像很愛藝術,就是還不知道如何去愛。(p.129,但願)
  10. 星期一早晨,匆匆忙忙趕程上班的人,彷彿齊心協力製造美妙的合理的世界。
    這些那些趕程上班的人都是毫無主見的,即使少數有其主見,用不出來,還是等於毫無主見。
    上班,上班,上班,上班。
    為某種主見而服役──付出代價的雇人執行其主義的那個呢,多半是可尊敬的利己主義者,利己主義者多半是不擇手段,不擇手段多半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譬如:製毒販毒,資本壟斷,權力集中,用信仰的名義來殺人,寫幾本禍害一代兩代人的強迫暢銷書‧‧‧‧‧‧
    上班上班上班。
    必然的王國必然地過去了,自由的王國自由得不肯來,現在是什麼王國呢。這個查之有頭,望不見尾的「現在」‧‧‧‧‧‧
    理想主義者的最大權利是:請放心,永遠可以擁有你的理想。此外,請按時上班,上班,上班上班,一萬理想主義者為一個利己主義者服役,五十萬利己主義者需要多少理想主義者為其服役──足夠把世界弄成‧‧‧‧‧‧哪,就是現在這樣子,罪有魁罪無魁的,禍有首禍無首的,還有什麼什麼什麼什麼的。(p.135-136,真的)
  11. 人類最像是靠退化來作成進化的。與生俱來的東西退化一分,就換得一分進化。到了把與生俱來的東西退化完了,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換取進化了。(p.142,智蛙)
  12. 廿世紀後業的藝術的全面特徵是,撇開人格狂追風格。(p.148,不絕)
  13. 俄羅斯的文學像一床厚棉被。
    在沒有火爐沒有水汀的臥房裡,全憑自己的體溫熨暖它,繼而便在它的和煦的包裹中了‧‧‧‧‧‧自秋末到春初,只蓋毛毯或羽絨薄衾,輕軟固然是的,不復有深沉歷史感的隆冬隆夜的認知了。‧‧‧‧‧‧
    十九世紀的俄羅斯似乎全部都是冬天,全部雪,全部夜,全部馬車驛站,全部阿卡奇‧阿卡耶為奇,彼得羅夫‧彼得羅夫娜,全部過去了,全部在文學之中,靠自己的體溫去熨暖它。(p.151-153,棉被)
  14. 怨恨之深,無不來自恩情之切。怨恨幾分,且去仔細映對,正是昔日的恩情,一分不差不缺。(p.201,卒歲)
  15. 漠漠的愛,不足樂亦不足致命,唯有愛徹全心,愛得自以為毫無空隙了,然後一涓一滴、半絲半縷、由失意到絕望,身外的萬事萬物頓時變色切齒道:你可以去死了。
    此時,在我聽來卻是:曾經愛過我的那一個,才可以去死了。‧‧‧‧‧‧
    我已經算是不期然而然自拔於恩怨之上了,明白在情愛的範疇中是決無韜略可施的,為王,為奴,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明謀暗算來的幸福,都是汙泥濁水,不入杯盞,日光之下皆覆轍,月光之下皆舊夢。
    當一個人歷經恩仇愛怨之後,重新守身如玉,反過來寧為玉全毋為瓦碎,而且通悟修辭學,即用適量的少量的字,去調理煙塵陡亂的大量人間事──古時候的男人是這樣遣度自己的晚年的,他們雖說我躬不悅,遑恤我後,卻又知優哉游哉聊以卒歲,總之他們是很善於寫作的,一個字一個字地救出自己。救出之後,才平平死去。還有墓誌銘,不用一個愛字一個恨字,照樣闡明了畢生經歷,他們真是十分善於寫作的。(p.202-203,卒歲)

書籍資訊
書名:瓊美卡隨想錄
作者:木心
出版者:洪範
出版年:1986